第四十九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

媜儿言罢起身,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打了个转,似一朵弧度不圆满的花瓣。

她似又想起什么,转身笑道:“姐姐,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。”

我抚着肚子惘然道:“什么?”

她浅笑:“说起来也活该打嘴,原是做晚辈的死也不能说的。只不过我见姐姐如此大度健谈,倒又忍不住。”

我见她有心卖关子,反倒按下了歉意拳拳的心,淡淡道:“妹妹若是不想说,便把这秘密吞进肚子里,何须说出来大家难看。”

媜儿掩嘴抿笑:“若是不说,只怕姐姐一辈子也要腹诽呢。”

自她一来,我便有心遣退了身旁人,只留嫣寻伺候,就怕她说些不着三四的话。我的顾虑果然还是有用,她显然还留着什么杀手锏,就等着最后一击。

我淡笑不语,只令嫣寻锦心撤走碗盘。媜儿也不言语,漠然安静的等着宫人忙进忙出的拾掇归整。

待到一切宁静下来,嫣寻奉上新茶,和锦心一同退至殿外。

媜儿终于按捺不住,回旋两步绕到我身侧,低低道:“姐姐,这件事你一定很有兴趣。我哥哥……不是父亲亲生,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娘亲和野男人的种。”

晴天霹雳!

我惊的呐呐不能语,望着失态的我,媜儿齿间满满的噙着都是嗜血后的快意:“姐姐,你可知道,哥哥与我一母所生,你我一父所出,而你与哥哥却并无半点血缘!可是你们都不知道,即便爱的山崩地裂,你们仍然以为自己是兄妹!”

她看着瑟瑟发抖的我,哈哈笑的像一只狐狸:“姐姐,你害死了我爱的人,自己也同样无法得偿所愿。你说,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?”

我蓦然起身,一把揪住媜儿的衣衫,胸口起伏汹涌,似升涨的潮水:“你胡说!”

媜儿不屑的拂开我的手,重又款款坐下道:“胡说?谁会拿自己母亲的清誉当笑话?”

我见她言辞不假,自己再过脑子一转,往日二哥对我的纠结矛盾便不难解释,他约莫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吧?所以才会对我的缠绵爱意动心,也因此在我和世俗舆论之间,才会那样难以取舍。

我当初怪他,若是亲生兄妹,他那样冷静自持的人,为何要对我的浓情蜜意屈服迁就,害我越陷越深!还想着若真的不顾一切,他又为何要畏首畏尾,迟迟不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!

现在想来,原来症结就在这里。他顾及着三娘的名声,不肯告诉我真相。而我又步步相逼,让他招架不住。所有的挣扎纠缠,原来都是因为这个!

为何是这样?

我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和假象,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!

如果一早知道,我何必这样矛盾,少庭又何须如此挣扎?

如果,如果,仓皇中我的手碰触到凸起的肚腹,心在瞬间凉透。

能有什么如果,世上最缺的便是回头草,事已至此,即使有千万个如果可能,怀有萧琮骨肉的我,又如何回得去?

媜儿的笑声原是如银铃般动听,可是此刻却显得那么刻毒无状。我费力的扭头看她,她也正漫笑着凝视我。视线碰触之处,各自有各自的凄凉悲愤。

我不知道媜儿为双成的事是如何的误解我,心中的困恸屈辱却如岩浆一般铺天盖地袭来。她是知道的,她是知道我对二哥心意的,可是她宁肯看着我们二人苦痛挣扎,宁愿让她自己的亲哥哥失魂落魄,都不肯说一个字让我们解脱!

我歪坐在紫檀座上,无力道:“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些,便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又如何?”

媜儿笑的漫出了眼泪:“如何?我的好姐姐,你不会以为我忘记了双成是怎么死的吧?如果不是你,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活活囚死在花圃里?母亲要我入宫,你可知道,我为何会答应她?”

彼时,我不用猜测都可以回答她:“因为你对我的恨。”

“没错。就是因为你,因为我恨你,所以我要在你身边,让你每一天都提心吊胆,让你无法安枕入眠,我要你时刻提防着我的存在,我要你尝尽双成所受的每一分苦楚!”媜儿咬牙切齿,美丽的脸庞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,犹如一只捕捉到猎物的小兽。

我气息难平,胸口像有人大力拍打,不禁厉声道:“你要我说多少遍,双成的事我同你一样是全然不知情!”

这些话在愤怒癫狂的媜儿面前是那么的苍白,她不屑一顾道:“姐姐,我原以为你有胆做,便也有胆承认,不想你从始至终都不肯认,笑里藏刀,比之于我更甚!”

忍无可忍!

忆起和少庭之间竟是因为这些才天涯永隔,我心中的无名火便熊熊燃烧,直能将我烧成一把灰烬。我恨不得一句话噎死裴媜,起身便猛了些。脚下一阵虚浮无力,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,找不着落脚的踏实处。

今日让我深思困扰的事情太多,心潮涌动,连呼吸都困窘。

孩子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激愤难平,在腹中翻江倒海的闹将起来,酸痛排山倒海般袭来,满嘴尖酸刻薄的话重又咽了下去,我捂着肚子,慢慢的滑下紫檀座,视线也在一明一暗之间恍惚着闪现出不同的影像。

耳边传来媜儿的尖叫声,嫣寻的脸庞若隐若现,由是如此,也就刹那的事,我彻底丧失了意识。

醒过神时四周灯火通明,我半歪在某人的怀里,床前一溜跪着四个太医,另一个正躬着身为我把脉。

众人见我醒了,都是一脸惊喜之色,我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,想说句囫囵话也只觉嗓子干哑难耐,未说话先咳嗽,经由背后的人好一阵抚摩才缓过来。

嫣寻和锦心跪在床前,眼眶红湿,极力忍着眼泪。我见状强笑道:“哭的什么,不过是一时没顺过气,哪里就那么厉害了。”

身后那人沉声道:“胡闹,厉害不厉害是你说了算的吗?”

这声音何等熟悉,我心口上蓦的涌起一股酸楚,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谁。待要说话,忽然记起媜儿说二哥不是父亲所出,又即将成亲,还喜欢对方的很。细细的一根心弦便又酸涩难当起来。

恰时把脉的太医细声细气报道:“回皇上,婕妤娘娘的胎像滑阻两滞,并不稳固,不知平日里都用的什么安胎药?”

我心下一沉,往日御医把脉都说胎像强健安好,为何今天却又翻了案?

李顺忙呈了我往日服食的安胎药方子上来,那位太医细细看了,奇道:“照理安胎药物并无不妥,为何娘娘的胎像如此奇炯?”他又问道:“敢问娘娘平日爱吃些什么东西?或是两相克阻也不一定。”

嫣寻垂首回道:“娘娘一向吃的甚少,近来更是茶饭不思,今日只用了一些寻常膳食,连果子都不曾吃。”

身后那双手从腰际穿过,毫不避忌,紧紧搂我在怀中,他语气里带着恼意:“为何不吃东西?你恼朕,莫非想一便饿死朕的孩儿?”

我酸楚凄凉难以自持,满腹委屈涌上喉头。自我禁足之后,原以为此生不复相望,没想到一时昏厥,萧琮却又得了消息忙忙跑了来,还亲自扶持着我把脉诊断,当真似一切从未发生,我俩之间也从未有过罅隙。

他见我不答,也不顾忌旁人在场,硬生生扳过我的脸,正对着他的。

月余未见,萧琮依然丰姿隽爽,只是形相清癯了许多,我不知道自己现时是什么样子,大约是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的吧。思及此,我挣扎着脱离他的手掌,将脸深埋在他胸口,泫然欲泣道:“臣妾粗鄙之态,不敢污秽龙眼!”

萧琮长长叹一口气,将我搂的更紧:“为何你总是如此让朕揪心。”

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,那么近,近的彷如心贴着心。

我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,此时听到他带着抚慰和心疼的嗔怪,鼻子一酸,差点就嚎啕大哭起来。

百爪挠心的感觉并不好受,我一阵阵的发颤。少庭与我缘铿一面,原是天意弄人,即便认真要怪,也怪不到萧琮头上。萧琮的怀抱那么宽阔,我要如何去怨,如何去恨?

我情不自禁双手伸出搂住他的腰,紧紧捏着两边的衣角不松,眼泪在眶子里打转,因顾忌着下面跪着的人,仍强力自持着。

那位年轻的太医早已把完了脉,抽手低声道:“回皇上,虽然胎像略呈不稳之像,好在帝裔强健,并未损及根本。婕妤娘娘日后多加调理,应该无大碍。只是有句话微臣多嘴一说:娘娘身子虚弱,切忌心神动**。像今日这样情绪大起大落,尽量少些为好。”

萧琮扭过头问我:“你是怎么了?朕原安着好心,让你跟自家妹子说话解闷,怎么好好的就昏厥了过去?”

我四顾未见媜儿身影,想必萧琮为了避嫌已经让她先行离去,便强笑道:“原本是说笑来着,可能是我自己身子不好,高兴的过了头,便人事不知了。”

萧琮玩味的看着我,看那模样是不甚相信,但终究撂过一边,一手抚着我凸起的肚子,叹息着对那位年轻太医道:“好好为宝婕妤诊治——如今庸碌之辈太多,任谁朕也不放心,也就是你还让朕宽慰些。”

此刻,若说不为所动当真是假话,我虽然对他有些许不满些许埋怨,都在此刻烟消云散,他总是在细节处无微不至,生怕没有照顾好我。他终究还是我的夫君,是我托付一生的人。

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波逐流,这样的人,即便不能完全属于我,起码也要让他一世将我放在心上,让我自己在他心中与众不同。像陈太妃之于先帝,虽不是皇后,仍能虏获君心!

那太医微仰头回了个“是”,我这才看清他的脸,一见之下不禁恍惚,这张清秀绝伦的脸庞闪现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,那么脱俗俊秀,那么的形貌昳丽,除了身形小一圈之外,乍眼一看,活脱脱就是双成在世!

我微微有些惊惧,不自觉的缩进萧琮怀里,萧琮紧张的抚上我的肚腹:“又难受了?”

我惊觉自己失态,明知那太医不可能是双成,嫣然摇头道:“不是,臣妾御前失仪,无地自容。”

萧琮的手温暖宽厚,他捂着我的指尖轻声道:“你为朕受苦了,朕都知道。”

我心中一动,指尖的暖意徐徐漫及周身,这番情意不论真假,此时也不能与之相悖。我有意回握住他,手指轻缓滑动。

萧琮面上现出喜悦之意,握着我的手朗声道:“从今往后,慕华馆不复有禁足之说,婕妤想去哪里,想和谁戏耍,都由着她,谁也不许违逆!”

窗边的紫薇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花茎活像美人的细腰。我看的痴了,听得萧琮温言道:“以后就让崔钰负责看护你的胎像,他是长公主驸马的胞弟,娷娷的小叔子。才从西域回来,医术了得。朕看他虽年轻,却十分老成。”

我浅笑着应了,再看崔钰,他已经躬身退到后面,与一众身着暗色朝服的御医相比,更显丰神俊朗之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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